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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命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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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人生, 總是糾纏著錯綜覆雜的命運, 從誕生的那一天起,命運像交織在我們體內的血管, 像我們不斷蔓延的毛發, 像呼進又呼出的一年四季流轉的空氣——它包裹著我們的心臟, 它剪不斷、理還亂,從生到死, 它開始了就仿佛永不停止, 而它停下了卻又仿佛永無挽回。

它是這樣無法選擇,從來只由命運來選擇人生, 人生總是無力選擇命運。

可是命運又這樣迷人, 它像繁盛的春花, 喜歡開在野地裏,也像啁啾的黃鶯,喜歡藏在密蔭裏。它總在我們最失望的時候,給一點甜美的希望, 也在我們最黑暗的時刻, 給一點光明的指引。

是的, 命運是這樣難以捉摸,可又難以放棄。總有些拋不下的、舍不得的、離不開的、忘不了的,它像春來必歸的燕子,一定帶著春意回來,也像秋去列陣的雁群,必定帶著時光離開。

無論是多艱難、多渺小的人生, 命運都要有情亦無情地向你伸出手,那手上托著你命裏的奇跡,命運用這個奇跡來誘惑你,告訴你,你得走下去。

走下去。

於梁旭、梁小兵、又或者是張小兵而言,命運再度向他奉上奇跡的那一刻,大約就是遇見羅曉寧的那一天。

他出生在一個以貧困聞名的縣城裏,因為偏遠且缺少教育,他的母親不可能憑美貌成為演員或模特,他的父親也沒有機會成為網紅男神,但他們是十分恩愛的一對璧人,這是縣城裏都公認的。和許多偏遠地區的年輕人一樣,他們結婚很早,並急於傳宗接代,張小兵的出生當然是喜上加喜,因為他是一個男孩子。

他出生的第二天,祖父就去世了,這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太吉利。於是他的祖母理所應當地去為這個孫子算了一卦。

“這孩子天煞孤星,命太硬了。休說克父克母,他是娶妻克妻,生子克子,凡他命裏親近的,都得九死一生。”算命人說:“要得有個妹妹,陰陽調和,指不定就能化解戾氣。”

占蔔的結果讓全家人都受到了驚嚇,大家罵了一會兒,覺得不太可信,可是半信半疑地,婆婆還是催著媳婦再懷一個。

這是計劃外生育,為了躲避罰款,他們搬到鄉下去住了。張小兵果然命很硬,第一個妹妹被他克死在腹中。

他們不甘心,幹脆在村裏建了自建房,想盡辦法,又懷了第二個。

第二個孩子也流產了,仔細一看,還是女孩。

現在沒有人懷疑張小兵的命格了,父母對他感到畏懼,祖母也沒法真心實意地疼愛他。但他們還懷著親情和希望,加之舍不得這個唯一的男丁香火,於是再接再厲,決不放棄。直到張小兵十一歲這年,他務農多年的母親終於又懷上了第三個。

祖母嚴厲地告誡他:“離你老娘遠一點,她肚裏這個要是再沒了,你就別在家呆著了!”

那時張小兵最喜愛、也是唯一的游戲,就是捉迷藏。

他的捉迷藏和別人不太一樣,他可以長時間地蹲在一個地方,耐心地等著,等到該吃飯了,他就興高采烈地跑出來了。

他的游戲永遠可以得到勝利,因為根本沒有人來找他。

他永難忘記那最後一次的捉迷藏,他因為去摸母親的肚子而挨了打,因為肚裏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。張小兵十分無趣,吃了晚飯,他就躲在櫃子裏——一個誰也想不到的、放舊鞋的矮櫃。

就在這個櫃子裏,他親眼目睹了全家人的遇害,所有人,都死了。

終其一生,他也無法忘記兇手在房間裏留下的背影,他對著屍體,發出笑聲,那是一種癲狂的大笑,好像快樂極了,又痛苦極了。

他完全被嚇住了,似乎有塊冰把他凍起來了,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蜷在櫃子裏,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夢。

等到他醒來,一個警察滿面焦急地摸他的額頭,眼淚掉在他臉上,警察用發顫的聲音說:“孩子,你活下來,就是奇跡了。”

不是這樣的,張小兵想,他們真的全死了——我把他們都克死了。

那是一個孩子無法承受的自責和痛苦,但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。當房正軍領著梁峰來見他的時候,張小兵想,他好胖,我不喜歡他,而且他如果做我的新爸爸,我也會把他克死的。

不喜歡是其次的,害怕克死別人,才是首要的。

梁峰長得很難看,但他的眼睛很善良,張小兵唯獨喜歡他的眼睛,那麽敦厚,溫柔得不像話。

房正軍把他的手,放在梁峰手裏,梁峰立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。

這只手太溫暖了。

張小兵舍不得放開它。

他甚至不敢告訴梁峰,自己是有多危險,他在那一刻真的貪心了,因為他十一年來幾乎很少被父母這樣牽著手,它似乎彌補了他對親情的一切渴望和幻想。

他見到了梁峰的妻子,原來真的只有相似的人才會成為夫妻,他的養母也和養父一樣,有一雙堅韌善良的眼睛,不同的是養母真的美麗,她和梁峰就是所謂的“鮮花插在牛糞上”。

“小旭,媽媽以前沒帶過孩子,但你想要什麽,媽都給你,你就把我當成是你的親媽,好不嘛?”

好啊,當然好,梁旭想,他們不是他的親生父母,也許就不會死了。

他的新家庭沿襲了一貫的嚴父慈母的教育,母親完全是溺愛,父親為怕孩子長歪,極盡所能地嚴格要求。夫妻倆剛開始還保持著養父母的小心翼翼,後來就開始為了教育鬥嘴互懟。

養母漂亮又傲氣,養父從來只能低頭,顯然,他們的愛情是騎士和公主的愛情,吵起架來就是大撒狗糧。他們在那頭拌嘴,梁旭躲在旁邊笑。

因為不管怎樣吵,最後他們一定又會和好。

“這麽小你教他學打槍啦?”他的養母,茹玉芝,吵完架就會把兒子拉在懷裏:“你還要他學武術啦?你瘋啦?!我兒子這麽漂亮他以後是要做萬人迷的呀!當電影明星的呀!你腦子瓦特啦?”

她是一個上海女人,講話是嗲中帶刺的脆裏嬌,她熱愛一切文學和藝術,充滿少女心的愛好和幻想,至於她的騎士到底想的什麽鬼東西,茹玉芝不要理。

梁峰苦笑地看他的妻子和兒子:“唉!唉!一對磨人精!”

無論溺愛還是嚴厲,梁旭都樂在其中,這所有的寵愛和管束都像偷來的糖,他每天都舔一舔,期望著明天還可以偷到一顆。

他的命到底還是太硬了,命定的兇煞照樣波及了他的養父母,他來到這個新家庭的第四年,養母就患上淋巴癌,連半年都沒拖過去,就這樣去世了。

“小旭呀。”茹玉芝拉著他的手:“媽媽是因為太漂亮了,所以要去做仙女了。你不要哭呀,叫你爸也不許哭呀。”

她還把他當成孩子,到死還要嬌滴滴地跟他撒個謊。

“孩子。”她抓緊了梁旭的手:“你往後的苦,媽都替你受了,你以後再也不會苦了。”

是的,梁旭想,他不該親近任何人,他生來就帶著死亡。

他逐漸長大了,樣子越來越像他的生母,端莊裏透著俊美——外人看來是像他的養母,總而言之就是漂亮——許多女孩子紅著臉找他玩,男孩子也喜歡親近他,而梁旭全都拒絕了。

我得離他們遠一點,梁旭想,他們對我挺友好的。

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惶恐,從出生到十五歲,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親人離開。他的命似乎就是為了告別一切親愛的存在。活像播電視劇一樣,每隔那麽一段日子,就要有人和他永別。

戲散了,他們就下場了,而他一個人留在舞臺上,其他人,再也不回來了。

他怕,也怨,怕梁峰再離他而去,怨人的命為什麽如此不同。好在梁峰或許是因為對他格外嚴厲,居然健康無事。

梁旭時常神經質地跑去接梁峰下班,他站在路口,擔心他父親會因為突如其來的車禍沒了。

那是一段掙在灰暗裏的青春期,梁旭一直在想,想自己糾結的人生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開始出錯?

一切好像就是因為金川案才開始,如果沒有金川案,沒有阿陵案,那麽也許他的母親就會順利產下女嬰,那就什麽事都沒有了。

茹玉芝也不會死。

他想起許多年前房正軍對他的承諾,他眼巴巴地等著房正軍,等著英雄的關中警方破獲兇案。然而四年過去了,五年過去了,沒有人提起這些事了。

好像無事發生過。

那時大家都學會上網了,他在網上偷偷地翻查金川案的消息,結果令人大失所望,原來金川案居然有嫌疑人的,不是什麽線索都沒有的,可是嫌疑人被無罪釋放了。

放人的,就是當初對他信誓旦旦的房正軍。

長久的等待、渴望解脫的心情,在失望之下,理所當然地就變成憤怒,而無聲的憤怒之後,就是壓抑下來的絕望和茫然了。

但他得學會自我排遣,我的命也許不算太壞,梁旭想,我死裏逃生,這已經是個奇跡,遇到梁峰和茹玉芝,也是一個奇跡。人生能有幾次奇跡呢?

所以我得活下去,珍惜這條來之不易的命。

他比任何人都熱愛生命、敬畏生命,他願意別人活著,希望別人活著。高考前夕,梁峰希望他報考一所警校,或是像茹玉芝所期望的那樣,去考藝術學院。梁旭卻想考醫科大學。

“我想學醫。”他祈盼地看著父親:“治病救人。”

梁峰默然片刻:“這是好的。”他點點頭:“當醫生更好,爸支持你。”

他是個聰明人,學習用功,高考當然也很順利。梁峰不舍得他遠離家門——其實也是不放心他一人在外,因此就報了本地的長安醫科大學。

他無比期待自己登上手術臺的那一天,期待那一天能看到有人從自己手中活轉過來。

只是學醫當然不會一上來就治病救人,剛開始都是枯燥無聊的專業課。

大學第一年,他熱衷於參加各種獻愛心活動,學校裏為了培養學生的職業精神,大一的學生會組織起來到去醫院學習——說是學習,其實就是去做打雜的義工。一來培養團體精神,二來感受一下醫院的氛圍,了解一下自己未來的工作環境。這跟實習有點接近,但是比實習要寬松許多。

那是五年前,大一下半學期的春天,他們到秦都醫院去參觀學習——公立醫院就不要想了,忙得要死誰有功夫理你。私立醫院盤算著能招來幾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,因此特別歡迎。他們在醫院裏笨手笨腳地幫忙,幹的基本上是護工的活兒,重病患是沒有機會去碰的,也就是給老弱病殘倒倒尿壺翻翻身吧。

當然了,你要是雞賊一點,也可以偷個懶,在各個樓層晃兩圈兒,反正最後活動記檔都是一起的。

梁旭倒沒偷懶,只是幹活兒幹得快,他分派的床位是個老先生,奈何旁邊還陪了個老太太——兩個人不是夫妻,是夕陽戀。梁旭不幸做了高齡電燈泡,站在那裏橫豎都礙眼。

老太太不好意思講,老先生就開口了:“小夥子,你能不能出去,讓我們自己說會兒話。”

這個梁旭懂,他靦腆地一笑,退出去了。

他在各個樓層來回張望,就算沒有事兒幹他也舍不得離開——他就是喜歡醫院,喜歡它來蘇爾水的氣味,84消毒液的氣味,酒精的氣味,他總覺這些味道天生就是救死扶傷的。

有間病房開著門,梁旭想把它關上,可是又發現裏面沒人照料。

病床上的人是個年輕男孩,連著呼吸機,輸著點滴,下面還連著導尿管,應該是昏迷了。這情況跟病房的檔次不太符合,梁旭越看越好奇,情不自禁就走進去了。

男孩兒躺在床上,臉色蒼白,閉著眼,一動不動。他的睫毛長得驚人,梁旭瞧見一只透明的飛蟲落在上面,而那睫毛也沒有任何顫動,他躺在那裏,像睡著了,更像死了。

睡美人。

梁旭心裏突然冒出這個詞兒。

然後他又看到男孩額頭上的淡紅色瘢痕,它讓人覺得可惜,又含著一種詭異的嬌美,它刻在這男孩臉上,仿佛是一道生命的印記,要告訴別人,他還活著,還有血在流著。

這可能是撞到頭了,梁旭心裏偷偷地評估,不知道躺了多久,這看上去不是一天兩天了。

他走出病房,喊了幾聲“這屋家屬呢?”沒人過來,於是只好又走回去,或許是因為這個男孩看上去太瘦弱、也太蒼白,他整個人都有種瀕臨生死的楚楚可憐。

梁旭瞧見他眼角餘積著泌出,旁邊就放著紗布和凈水,他不由自主地用鑷子夾起紗布,替這個昏迷的病人拭凈了臉。

出於一種剛剛從醫的多事心情,他偷偷地掀開了病人的被子,試著檢查了一下病人的大腿,看了大腿,幹脆又看了屁股,又檢查了背部——還好,沒有褥瘡,這說明他還是得到了不錯的護理,可是家屬跟護工去哪兒了呢?

檢查完畢,他更覺得同情了,因為這個年輕的病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。

希望你能快點醒過來。

梁旭握著病人的手,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:“醒過來就可以做很多事了,躺著多可惜。”

——就在這一刻,仿佛是回應他的呼喚,病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梁旭的手指。

梁旭嚇了一大跳,一時間無法判斷這到底是病人蘇醒抑或僅僅只是生理反射,他小心地搖動手指,想從病人手中脫出,而對方攥得鋼筋鐵桶一般,根本掙不脫。

再接著,這男孩從面罩下面,艱難地張嘴,只是極其微弱地一張一合,但是顯然,他醒了。

梁旭放聲大喊:“8622的病人醒了!有沒有人!有沒有人!”他按響了床頭的護士鈴:“護士站嗎?8622病人醒了!”

——不知你是否見過那種特殊的沙漠植物,平日裏常常枯萎著、蜷縮著,但是只要放進水中,它就一整個兒地舒展開來,甚至轉瞬之間就青翠欲滴,然後甚至要開出花來。

就在他大喊的當口,這病人就像見水的植物一樣,先是握緊了梁旭的手,一根手指,兩根手指,他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,把梁旭整只手都緊緊攥住,嘴巴張開了,眼睛也跟著睜開了——他是太久沒有蘇醒了,他睜開眼睛也不會轉動,他像只剛出生的雛鳥一樣,長久地、他長久地盯著梁旭。

他望著他,在春光裏,空氣裏浮動著輕塵,他全身所有細胞都因為突然覆蘇而活躍起來,口角滲出涎液,眼睛似乎也滲出淚水。

梁旭怔怔地看著他,他親眼看著一個生命在他眼前活躍起來——的確,這和他毫無關系,但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——不是別人因他而死,反是別人因他而生了。

這一刻否定了他對命運的所有迷信,因為他是這樣生動地感受到生命的覆蘇,就在他手裏,他們指尖相觸,覆蘇得這樣清晰。

梁旭甚至聽到他的心跳在逐漸震動起來,那是從沈睡到清醒的有力脈動。

兩個護士沖進病房來,都看傻了眼:“我的個天,他真的會醒啊?”

又問:“你是家屬啊?家屬呢?”

梁旭一句話也說不出,難以言喻的激動在他心裏來回撞擊,病床上的男孩兒也發癡一樣地看著他。

旁邊好些人在問他,“你是誰啊?小夥子你是哪個啊?”

梁旭無心去看,迷迷茫茫地,他瞧見病床上的那個人,望著他,在面罩下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口唇。

所以仿佛也是他在問一樣。

“——你是誰?”

是啊,我是誰?

他回握住那只瘦弱的手,茫然地覺得萬語千言湧上心頭。

“我叫梁——”

不知出於什麽心情,他脫口而出:“梁小兵。”

命運折磨了他整整十八年,就在那一天,它似乎改變了主意,它仿佛也要補償這個年輕人顛沛坎坷的前半生,因此,它微笑起來,將一個最純潔、最甜蜜的奇跡,送到他面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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